致擁有焦慮母親的你
很多人問我:「究竟你和母親有甚麼問題?」我總是無言以對。
有很多話可以講,卻有更多話不知道怎麼講。
然後朋友總婉惜說:「你還小,長大以後情況就會不同了。你會明白、體諒媽媽多一點。你會學懂怎麼去愛。」這個答案我從十多歲聽到廿多歲,而對於母親,我只有愈來愈想掩臉不看、不理。
對於愛,我只有愈來愈懷疑,這樣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我心。
於是我想,也許我還年輕,雖然疼痛始終如此實在。
然後,我害怕母親節就像獨撚害怕情人節一樣,閃得我有點痛,但母親節比情人節更恐怖,因為很多人在最後總喜歡教導勸誡:好好珍惜你的母親。
上心理課時學習了一種理論,叫古典制約(Classical conditioning),簡單來說是一種關聯性學習。
伊萬·巴甫洛夫(Ivan Pavlov)曾做過這樣的一個實驗。
狗能夠對食物自然而然的分泌唾液,Pavlov每一次在食物出現前,都會敲響某種聲音。久而久之,當聲音響起,狗便會分泌唾液,即使食物根本沒有出現。對於母親,也許也是經歷了這一種長時間的學習。 母親在我的心中就等於是痛苦的代名詞。
每一次,每一次,她的找尋就意味煩惱的開幕,是痛苦的折磨。
朋友問:「沒有快樂的嗎?」我說有呀有呀,很小很小的時候,我也愛拖著母親的手,也喜歡連連親她的臉頰與嘴唇。
但那僅餘的愛呀,卻在長年累月的折磨當中,早已耗盡枯竭。
但,即使有又怎麼樣呢?快樂就一定可以減輕痛楚嗎?您插我一刀,然後為我療傷,再插我兩刀,然後又為我療傷,這樣您把刀插在我身上之時,我真的就可以不痛嗎?
我只有更痛而已,因為我連恨也不允許。
我總時時幻想,我寧願母親像白雪公主的後母,扮巫婆拿毒蘋果想要我死;我也情願她是灰姑娘的後母,總把壞差事推到我的身上,折磨著我。
然而,母親卻是如此愛我,她不是我的後母,她是生我、育我的那位母親。甚至有空還會問我:「最近夠錢用嗎?」於是,我連恨也沒有理由了。
只是母親的愛如此沉重,沉重到我承擔不起。
初初看見十多通的未接來電,我會驚恐焦急,害怕發生甚麼事;現在廿多三十通的電話,卻只叫我感到煩厭。
「你點解唔聽我電話?!」
「我有野做緊,聽唔到電話」
「都可以聽嫁!」
「都話聽唔到!咩事?」
「無事。無事就唔可以打俾你咩?」
最初是怎麼開始的呢。
初初,明明我為著能好好照顧自己而感到自豪,我以為母親也為覺得驕傲。
她把愈來愈多的事情交到我手上。
一開始的時候,我很樂意的,我也為著自己的能力而沾治自喜,被信賴與依靠總叫人歡喜。
但物極永遠必反,我開始吃不消,我卻找不到回頭路。
「我真係唔得閒」
「你有咩做姐」
「我要XXXXXX」
「有咩重要得過我?!」
然後是一連串的「我好慘呀」、「無人理我嫁喇」、「唉,等我死左佢囉。有咩辦法啫。」、「養到咁大,有咩用呀」、「我咁辛苦做野,咪為左你地」然後她,默默淌淚。
內疚開始折磨我,你真要讓她孤苦一人面對嗎?你真要置她不理嗎,小時候她不是時時拖著你嗎?你還能安心去事奉上課出席活動和人玩樂嗎?
於是每一次,我總怒吼著:「我知喇知喇知喇知喇!我做!我陪!」氣沖沖的我伴著悽慘的您。
然後,我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。
既然不能狠下心,既然都選擇了,就好好和顏悅色相對呀,但我就是做不到。我恨母親總破壞我的生活,我也恨自己無法愛她又無法置她於不顧。
於是,我只有變本加厲的逃避母親,我怕我看著她, 會愈來愈恨她。
我也曾反省,也許我做得太多,阻礙了母親的成長。於是我說
「呢啲野咁簡單,您自己做返啦」
「我唔識呀」
「點會唔識姐,好簡單咋嘛。 我教您呀」
「我都唔識字,人地又聽唔明我講野」
「我帶您行幾次呢條路,之後您自己去啦」
「我認唔到呀」
「您都未睇,最多我寫埋字俾您」
「我真係認唔到呀……」
然後她的解決方法是找其他人幫忙。找患病的姊姊,找工作中的哥哥,而她沒有朋友,於是最後難題總回到我身上。
我很很很疑惑,母親的難題是基於她真有難處,例如她不懂廣東話、不懂得認字,還是只基於她的懶惰?但想起她的彷徨,我只有屈服。
「其實您媽媽都好慘,一個人擔起頭家。您家姐又咁……」我總說:「其實你獨立啲睇我屋企,我地每個人都好慘嫁。」我知道媽媽好慘,但這樣可以緩和我的慘嗎?證明了她的慘,我就可以不慘了嗎?
以前,我希望打開家門,可以有快快樂樂的母親迎接我;但我打開家門,永遠只有陰暗的燈光,而她永遠碎碎唸著自己的慘況,不然就在講誰家的是非。
後來我想,未必每個家庭都如肥皂劇般坐下來分享生活的,平平淡淡的也不錯。
但每隔一段日子,母親總可以有新的花款發生:被同事杯葛、咳了數聲害怕自己患上癌症、失眠於是想自己會死、working holiday的哥哥一天不打電話,她就想他是否有絕症是否賭博輸了錢是否販毒被人拉了。
最後,我只祈求上帝讓我擁有安靜的日子。我求我的schedule不被打亂,我希望我可以無憂無慮完成我的活動,不用中途被她召回家;我希望不會被她逼迫著做一些讓人難堪的事情,例如要求醫生開甚麼藥做甚麼檢查打一通根本不需要的白車電話。
承擔一個人的生命,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。
我不知道她是否一位稱職的母親,我想我也不是位好的女兒。
我未曾掩飾過對她的不耐煩,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家吃飯,我從不主動打電話慰問她。
我也很厭惡自己,但我累了,我不需要母親愛我,我只求她不要向我索取愛。
因為我覺得很噁心。
這樣對嗎?這樣錯嗎?未來會改變嗎?誰知道呢。我只將現實呈現。
致某個也正在痛苦的你,盼望讓你知道,痛的不只你,未能緩解你的痛,對不起,但至少想你避免過於孤單。
有人說,不要愧疚,責任不只在你,但我們真的能夠不自責嗎?有人說,再努力一下,也許有甚麼會改變的。但我們還有力氣嗎?有人說,那就不要理了,不要管了,順其自然吧。但自然是那麼痛苦,每一天我們都回家,每一天我們都面對,如何不理?怎麼辦呢?我不知道。
我學習把生活分割,就讓那些不愉快留在某個角落,不要讓黑色污染了人生所有的白。我學習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於是每個人都有受傷、跌倒、慘痛的經歷,不好過於上心干涉。我學習不要理會不懂你的人,不要為不明白的人的話而傷心。我學習自私一點去為自己而活,因為我害怕自己有天會被毀掉。
我其實仍然不得釋放,我甚至覺得自己過於涼薄,也懷疑自己裡頭有沒有愛。但我暫時,別無他法,就這樣吧,就這樣吧。
因為尋找讓自己舒服的方法,是沒有止息的道路。
祝福你。
(10/05/2015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