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愛之名,她的一生已被摧毀。
「我同你嘅情況完全相反,但我哋嘅結局係一樣。」她說。
凝望進她的眼眸深處 — — 我知道,我們都是壞掉了的人。
如果說我的母親像個小孩,要年幼的我化身成小家長照顧她直到現在;她的父母則是過於強大,逼使年長的她永遠都只能成為被保護的女兒。
「直到大學,甚至係出黎做野之後,我屋企嘅門禁都一直係10:30pm。要知道,我係住元朗㗎。」
「係結婚之前,我一次旅行都無去過。」
「喺我成為人妻之前,每一晚都必定要返屋企食飯。而家結咗婚,就一星期返去一次。」
完全無法想像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生活。
「咁你點同啲朋友gathering?」我不解。
「唔使㗎,因為我無朋友。媽咪話我唔需要。」
由細到大,父母認為她只要好好學習便足夠。「讀好書,將來搵份好工,日子就會好過。」所以她不能參與任何課外活動,也沒有發展任何興趣,只是在唸書。唯一獨自停留的地方,除了家和學校,就只有補習班。
「大學都係?」
「大學都係。」
我倒抽一口氣。沒有朋友,也沒有活動,那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還剩下甚麼?
「直至我出嚟做嘢之前,我都覺得自己係一個blank嘅人,人生一片空白。」
她停一停,說:「我父母其實係走喺潮流尖端。真㗎,當年都仲未有直升機家長/怪獸家長呢啲terms,佢哋已經快人一步,完全係典範。」
我不太能笑出來,因為只是稍稍一想已覺得這種生活恐怖,對一個孩子來說也有點悽涼。
但我很欣賞她的幽默,帶點黑色的。
「唔幽默我諗我一早崩潰咗。」她淡淡地說。
母親會在她於門禁後回家時說她是壞孩子,狠狠地打罵她;父親則認爲8:00pm後的香港街道非常危險,一個好女孩不應留在外面。
家裡沒有電視,電腦則放在父母的房間(她說有次OT要用電腦,母親責備她害她睡不著。她說那麼把電腦搬到自己房中,要不然廳也好,母親卻死活不肯。一邊面對加班的疲累,一邊還要忍受母親的控訴,真的人都癲。)
雖然有自己的房間,但不允許上鎖。
一切都要在他們的掌控之中。
「細個如果有人打電話搵我,媽咪會問對方好多嘢,問係邊個,打嚟做咩,有咩要講,最後會話佢幫手轉達就得,我永遠都唔會接到個電話;去到大學拍過兩次拖,媽咪會search我男朋友嘅資料,搵到男朋友同以前ex嘅相,成日擺喺我面前轟炸我,叫我睇下佢以前同啲女攬到咁實影相,成何體統。仲試過有次inbox我第二任男友,話佢配唔起我,幾個月之後我哋真係分咗手。之後我大學就無再拍過拖,太大壓力了,我都唔想再令對方suffer我屋企人。直至出嚟做嘢,先遇到而家嘅老公。除咗干涉我嘅戀愛,媽咪仲試過打去我公司,問我老細點解咁夜都唔放我走……」
聽著聽著,我覺得有點窒息。
人生中,我最懼怕的就是失去自由。
「聽到都覺得辛苦,恭喜你可以長大成人,活到而家,真係好犀利。衷心覺得你好勁。」
「唔係咁㗎,細個完全無辛苦嘅概念,因為我只係活喺我嘅家庭入面。我屋企嘅norm就係我認知既一切,當時完全唔覺得有問題,我以為世界上人人都係咁。直到出嚟做嘢,先開始有重重衝擊,發覺原來我同其他人好唔同,原來我捉唔到人哋想表達嘅hidden message,我完全唔知道乜嘢係social norm。」
結果,她撞了一次又一次的板,周身傷痕,即使到了現在,偶爾還是會脫線。
「你有無睇過〈我和僵屍有個約會〉?」
「當然有啦。」
「我無,因為屋企無電視,啲同學講啲明星、偶像,我完全搭唔到嘴,所以我而家勁鍾意煲劇。」
但她說這些都是小事,真正的大事是因爲沒有常識,她成為了一個奇怪的人,也總是在得罪人。
「有次有個同事搞house warming,佢哋好好,有邀請埋我。不過我拒絕咗。」
「點解?因為門禁?」
她搖頭:「因為嗰個係男同事,我答佢女仔唔可以隨便上男仔屋企。因為由細到大媽咪都係咁教,我以為人人都係咁。」
我張大了口,說不出話,只能露出are you serious的表情。
她點點頭:「後來我有遇到啲好同事,佢哋同會我講返一般人個norm係點,話我哋係一班人上去,所以係無問題,我先知原來個世界係咁運作。之後我真係再有機會上人哋屋企,不過一樣出咗事。」
她說小時候自己也並不是只留在家裡,每到周末,父母便會帶她拜訪不同的親戚,所以母親認為她的社交quota已得到滿足。
「細個媽媽成日都會買好多嘢上人哋屋企,所以我以為咁係一件必然嘅事。嗰次我都買咗一袋二袋上人哋屋企,結果其他同事都係兩手空空嚟……你明啦,我顯得其他人好……」
嗯,嗯嗯,嗯嗯嗯。我只能不斷表示理解。
我想起Roommate和我分享她一個沒有常識的同事,大家一直不解究竟這樣的人是如何練煉成的,直至這天我聽到面前的她分享,才略知一二。
原來世上有些人是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的呀。
「我返過幾份工,幾乎都俾人孤立同唔鍾意。好耐之後,有個同我熟啲嘅同事問我,知唔知當年有人帶頭孤立我。我一臉黑人問號,佢話都估到我唔知㗎喇,話帶頭孤立我嗰個都feel到,所以後來都放棄咗要做咩小動作,因為我真係完全get唔到。Lunch無人同我食飯我覺得唔緊要,自己一個可以決定點用啲時間仲好,我完全意識唔到原來自己俾人針對緊。」
慶幸偶而會遇上一些好人,他們會和她解釋剛才她說的話或做的行動並不是一般人會做的事,她才漸漸意識到自己那一套好像有點問題。
「不過唔係人人都咁善良,有啲人可能只會拋低一句『乜你咁㗎』。因為語氣太明顯,我都會知道係自己做咗啲嘢令人唔高興。呢啲時候我會將自己講過嘅說話做過嘅嘢rewind一次,當然我係完全唔會搵到問題係邊,所以人生成日處喺好徬徨嘅感覺之中。」
聽完她的分享,我決定以後也要努力當個好人。
我還以為所有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甚麼,只是懶理旁人而已,但原來有些人其實只是無法發現問題所在。
「咁……你會唔會好憎你屋企人?」
「又唔係憎,你知道佢哋其實都係想保護你,想你好。直到依家,我返娘家食完飯走個陣,爸爸媽媽都會堅持送我落樓陪我等巴士,講緊其實距離巴士站只係一分鐘路程。佢哋會目送我上車,等架巴士離開先走。之後預計我差唔多返到屋企嘅時候,會再打俾我問返到屋企未。我明白佢哋係愛我,但佢哋真係摧毀咗我成個人生。」
呀……我明白啊。
有時候我們都寧願父母是衰人,這樣恨起上來還可以理直氣壯,心安理得。可偏偏他們的傷害並不是有意,只是不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而已。
「You ruin my life!」是我在初中觀看一套戲時那個女孩的對白。從此以後無數次在我面對母親時,這句話都會在我心裡激盪迴響。
「因為父母既關係,我同老公結婚頭兩年磨擦得好犀利,甚至有段時間我令到佢唔想返屋企。好彩,隨住我愈嚟愈放鬆,明白呢個世界多咗,我哋嘅關係都好咗好多。我真係好多謝我老公一直喺我身邊。不過我就唔打算生小朋友了,唔想衍生另一個我,我都無信心可以令個小朋友能健全咁成長。」
我明白啊,我明白的啊。
沒有法子改變上一代,也沒有辦法修理好自己,唯一可行的只是讓痛苦停留在我們這邊。
唯有死亡才能終結循環。
「同媽媽嘅關係就無同先生咁好喇。自從出嚟做嘢之後,我知道個世界真實嘅運作,開始會為自己fight back同反抗媽咪既命令。媽咪一直好唔接受,覺得我學壞咗,變咗,唔乖,唔係以前嗰個咁得佢鍾意嘅女,而家有毛有翼自己識飛喇,第時佢唔使旨意我啦… 每次聽到呢啲說話都會好傷心。但無辦法,佢嘅管教方式真係令人太辛苦。好記得有一次媽咪生日,佢規定我每日放工都要打電話返去報告自己行程,話要預時間煮飯。咁我嗰日如常打電話返去,中間經過間餅舖買生日蛋糕俾佢,只係比平時遲咗5分鐘返到,佢已經企喺鐵閘門口等我,好大聲咁鬧我遲到走咗去邊到躝街,嗰刻我忍唔住成個蛋糕掟過去(媽媽係接住咗嘅)。我真係好嬲,真係唔識點同佢相處,我真係想對佢好啲,但佢一次又一次咁逼我討厭佢。直到而家,我陪媽咪去探親戚個陣,佢仍然會喺我同親戚面前叫我離婚,因為佢唔鍾意我老公。」
停一停,她問我:「我記得你係咪有信教?」
「係呀,不過而家無返教會了。」
「我就唔信呢個世界有神。無人會幫我,好多嘢只能靠自己去諗辦法處理,我唔覺得呢個世界有神。」
我沒有反駁,也不打算說服。
我還可以說甚麼呢,在痛苦的人面前。
只能與哀哭的人同哭。
要是有神的話,上帝就親自安慰吧。
「咁你而家有自己家庭,咪可以做好多自己鍾意做嘅嘢囉!」
「我好記得第一晚結婚,我坐喺個廳度,無人再話我知我要做咩,亦無人再要求我要點樣做。但原來,我已經唔知道自己想做啲咩。」
她說自己和世界disconnect得太久,好像已經接駁不回了。
對很多事情無法理解,也對很多事情沒有感覺。
不明白那些人為甚麼快樂,又為甚麼悲傷。
她沒有那些東西。
我黯然,我們都壞掉了,並且無法修復。
那些壞掉的程式已經完全覆蓋了原本的我們。
壞掉了的我們就是現在的我們。
雖然如此,你還是可以在每個或遠或近的旅程拍下一張張充滿笑容的照片;我也可以選擇只做自己喜歡的事,不想太多前景與未來,畢竟是打算隨時離開的人。
但我們還是可以擁有自己的笑臉,縱然那快樂不過一閃而逝,從來不曾停留在心深處。
但笑了就是笑了,比哭喪著臉好得多,對不對?
我現在是這樣活著,我知道你也是。
我為我們感到驕傲啊。